第50章 异国腔调的低喊把黄羊惊跑
短暂的休憩后,小小的队伍再次踏上蜿蜒的征途。一行人沿着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羊肠小径,向着山峦盘旋而上。夕阳已沉至西边山峦的肩头,仅剩两杆子高的距离,将天际染成一片壮烈的金红,也为起伏的山脊线镶上燃烧的金边。队伍前方,一座巍峨高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清晰,横亘在通往目的地的必经之路上。
终于攀上山顶,视野豁然开朗。三班长经验老道地扫视着前方倾斜的山坡,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目标:一头壮硕的野黄羊,正悠闲地在山腰稀疏的灌木丛中觅食,金色的皮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。
“机会!”三班长压低声音,迅速部署,“小刘、小王,你们两个动作轻点,绕到后山去堵截!剩下三四个,跟我从前面悄悄摸上去!看准了,一起扑上去,一定要捉活的!”
几个被点到的战士立刻像灵巧的山猫,伏低身体,利用岩石和灌木的掩护,悄无声息地向目标潜行。
史沫特莱站在一旁,兴奋地攥紧了拳头。眼看战士们已经接近,那头警觉的黄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耳朵微微转动。史沫特莱再也按捺不住,急切地低声喊道:“快!放枪!放枪啊!” 在她看来,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。
然而,正是这突如其来的、带着异国腔调的低喊,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。那黄羊猛地一激灵,四蹄发力,像一道金色的闪电,瞬间从战士们的包围缝隙中窜出,几个腾跃便消失在嶙峋的山石和茂密的灌木丛深处。
“哎呀!”史沫特莱懊恼地一跺脚,看着空荡荡的山坡,脸上写满了遗憾,“怎么……怎么就让那黄羊跑了呢?真是不该!一枪就能解决的事……” 她无法理解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。
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李连忙解释道:“史记者,您不知道!子弹对我们来说,比金子还珍贵!每一颗都要留着对付日本鬼子的!放枪?一枪是能打死它,可这子弹就白白浪费了!我们五六个人配合好,完全能活捉它!那可是一大块肉啊!够同志们改善伙食了……” 他的语气里带着对错失机会的无奈。
史沫特莱听完,最终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队伍在山顶稍作休整。史沫特莱和安娥找了块平坦的大白石坐下。旁边不远处,一个扛着轻机枪的战士,默默地坐在地上。他正小心翼翼地卷起裤管,露出小腿上一大片红肿溃烂的疥疮。他却只是用一块脏布随意地擦拭着,仿佛早已习以为常。
史沫特莱关切地挪过去问:“你的腿怎么了?”
扛机枪的战士抬起头,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憨厚笑容:“没啥大事。刚才上山时太急,蹭到石头上,把这疥疮给弄破了。”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显然在忍受着疼痛。
“这怎么能行?”史沫特莱立刻打开随身的医药箱,拿出消毒药水和干净的纱布,“感染了就麻烦了!我来帮你处理一下。”
她蹲下身,用镊子夹着蘸了药水的棉球,仔细地清洗着战士腿上的伤口。药水刺激着溃烂的皮肤,剧烈的疼痛让战士猛地咬紧了牙关,身体瞬间绷紧,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,但他硬是没吭一声。
张执一走过来,看着这一幕,语气平静地解释:“史记者,在我们这儿,疥疮、疟疾、沙眼……这些都不算什么大病了。从我这个参谋到最基层的战士,部队里少说也有一半以上的人身上带着一种或几种。有的轻点,有的像他这样,情况严重些。缺医少药,环境潮湿,打仗行军又顾不上卫生,唉!”
史沫特莱听着,手上动作没停,眼神却充满了震撼和悲悯,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低叹:“哦……”
张执一望向远方被夕阳勾勒出雄浑轮廓的山峦,语气轻松了些:“今天咱们就能走到头了!司令部就在前头。”
安娥闻言,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:“太好了!三天了,感觉一直在绕着这座大山兜圈子,今天总算是绕完了!再走下去,我这腿都要不是自己的了。”
顺着张执一手指的方向,史沫特莱和安娥看到对面山腰森林掩映处,隐约散布着一些极其简陋、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的矮小石屋或窝棚。
“看到那些小屋子了吗?”张执一解释道,“那都是从前有钱人为了躲避土匪修的临时藏身所,现在倒成了老百姓躲避日本鬼子扫荡的救命窝了。他们一接到鬼子要来的风声,就拖家带口逃到这里来,等鬼子走了再回去。”
史沫特莱疑惑地皱眉:“这些地方……难道不容易被发现吗?看起来作用有限。”
“恰恰相反,”张执一摇摇头,“非常隐蔽。这些小路,只有世代在这里砍柴的樵夫和附近几户最熟悉地形的山民才知道。外人,包括小股的土匪,都很难摸清这里的门道。鬼子的大队人马更不会往这种地方钻,他们怕迷路,怕埋伏。”
“那……为什么我们要选择走这条山路呢?”史沫特莱看着脚下陡峭崎岖的小径问道。
“因为近!”张执一回答得干脆,“如果走山下的大路和平原,绕远不说,还可能碰上鬼子的据点或巡逻队,风险太大。走这条山路,虽然难爬,但直线距离短得多,我们今天天黑前就能赶到司令部。要是走平路,今晚还得在野外露宿。”
安娥也好奇起来:“这么隐秘的小路,你们是怎么找到并熟悉的?”
“我们就是专门走这种路的!”张执一笑了,“这次为了照顾二位记者,我们已经尽量挑了相对好走些的山径。要是按我们部队自己行军的速度和习惯,专挑最难走、最隐蔽的小路,三天的路程,两天就能赶到!要是单身行动,熟悉地形的侦察员,一天半就够了!”
史沫特莱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峡谷和远处连绵的山影,一股不安涌上心头:“张参谋,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我们正在这种地方行军,突然遭遇了敌人,该怎么办?” 她想象着在如此狭窄险峻的地形中被敌人堵住的场景。
张执一指向山下几乎平行的另一条若隐若现、同样险峻的羊肠小道:“看到底下那条路了吗?如果遭遇敌人,首先判断:好打,就利用地形狠狠打他一家伙!不好打,或者敌人太多,立刻转移!转移的路线,就是看敌我位置和力量对比。比如,如果敌人出现在我们正走的这条路上,”他指了指脚下,“我们就立刻想办法下到那条路上去。”他又指向谷底的小径。
安娥探头看了看那陡峭的崖壁和深谷,担忧地说:“那么陡!而且手枪都能打到的距离,敌人会眼睁睁看着我们转移吗?”
“白天视野好,敌人确实容易发现。”张执一沉着地分析,“所以我们更喜欢夜间行动!如果白天必须走,敌人堵住这条路,我们走下边那条。如果敌人走的是下边那条路,我们走现在这条上边的,那就更没问题,互相看不见,也打不着。他走他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。”
“那……敌人不会用机枪盲目扫射封锁吗?”安娥追问。
“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具体在哪里?”张执一的眼神闪烁着游击战士特有的机敏,“我们行动,讲究‘静如处子,动如脱兔’。悄悄地走,不说话,不点火,不发出多余声响。我们经常这样行军,有时甚至和鬼子的搜索队擦肩而过,就隔着一片林子或一道山梁,他们根本发现不了!”
史沫特莱提出最后一个疑虑:“但脚步声总是有的啊?”
“脚步声?”张执一微微一笑,带着点调侃,“山风这么大,树叶哗哗响,鸟兽跑动,溪水流淌……我们的脚步声混杂在里面,鬼子听了,多半以为是风声或者野物呢!这种地方,鬼子的大部队根本不敢进来,他们人多了反而施展不开,还怕我们打他们的伏击,断了他们的后路,跑都没地方跑!而我们不一样,”他的语气充满了自信,“地形就是我们的家!只要我们翻过一个山坳,转一个弯,往林子里一钻,鬼子就算有千军万马,也休想追上我们!”
安娥想了想,提出一个假设:“那追兵也可以学着走你们走过的路啊?”
“老实说,”张执一坦诚道,“我们走的路,复杂多变,很多是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的‘秘径’。只要人不多,凭借对地形的熟悉,我们可以从这里出发,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方圆百里内的任何地点。走上三五天,只要我们不愿意被人发现,就完全可以做到不见人烟,不露行踪。”
